1997年4月3日，上午8点，晨曦笼罩了河畔镇。晨光穿过薄雾，照亮河面。俄亥俄河上波光粼粼，细碎的阳光犹如金子洒落，整个城镇于半醒半睡之间陷入了宁谧的氛围。
不用电子表的闹钟功能，千宫琉璃的生物时钟早就习惯了早睡早起的规律作息。单人床贴着无窗的墙边，位于高大的书架之后，大部份晨光都被其他家具所遮拦，但房间内整体光线的微妙变化仍然唤醒了躺在床上的女人。
从她睁眼到下床，不过是短短数秒。末世生活，一切都是靠自律，没有人会来催促她，但是同样不会有人提醒她门口有僵尸游荡、田里的菜患了病、食物在腐烂、发电机在损耗需要维修……一切都是靠她自己发现。
背上背包，戴上安全帽，拿起消防斧。千宫琉璃走出由书架构成隔断的小角落，去厨房刷牙洗脸。然后从厨房出来的瞬间，她就看到了坐在窗边悠闲地看杂志的太宰。
此时，太宰已经换下了当初那套黑西装，身上穿的是原属于千宫琉璃的灰色高领针织上衣和黑色的直筒长裤。二人身高相若，因此衣服尺寸也差不了多少，不过，同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是平平无奇，但穿在美男子身上就是悠闲居家文艺青年的最高体现——尽管正常的文艺青年并不会在左眼和手臂上缠绷带。
恍惚间，千宫琉璃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僵尸，于是她下意识就举起了手中的斧头，眼睛紧盯着目标的头部瞄准，结果猝不及防地对上了对方并未被绷带覆盖的右眼。
茶褐色的眼珠一转，对上她不含任何感情的空洞眼神。太宰对她预备攻击的姿势视若无睹，反而是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书籍，身子往后一靠，神态轻松地跟她打招呼：“呀，琉璃小姐，早上好。”
——是人？是僵尸？要不要砍一刀确认一下？
在千宫琉璃犹豫之际，太宰就已经进一步行动了。窗边的方桌上摆了两只马克杯，其中一杯早已见底，另外一杯里面盛着还在冒热气的咖啡，他伸出一只手一推，咖啡便被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被半拉开的椅子上放了靠枕。这时千宫琉璃才注意到，原本放在沙发上的两个靠枕都被挪到了椅背。
太宰居然是个这么细心的人啊。
回忆进一步被唤醒，千宫琉璃最后垂下了手，走近桌子。
“我泡了咖啡，不介意的话请用吧。”轻柔的声音与咖啡诱人的香气一同传来，打消了她的最后一丝疑虑。
阳光穿透窗户，毫无保留地直接倾泻于桌上，成为了最好的滤镜。就连廉价马克杯的亮面也被照得颜色格外活泼，彷佛焕然一新。一旁的杂志被翻至填字游戏的页面，摊开在青年的手边。他的指尖按压着书页，本来近乎苍白的肤色在暖光下镀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金色。似乎所有阴霾都离他而去了——只是似乎。
千宫琉璃把沉重的消防斧搁到了桌面上。木桌在受力时抖动了一下，咖啡的表面随之晃动，红白色调的双手木斧横在正中间，占据了大半桌面，原本的早茶情调顿时荡然无存。
在落座后，银发女人只是凝视着桌上的咖啡，不发一语。
太宰鼓励道：“好啦，要凉掉了哦？”
她抬头看了太宰一眼，然后说：“我觉得……咖啡好像过期了。”
诺克斯事件是代表着人类文明终结的节点，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遗留下来的所有人造物至少都有四年以上的历史了，包括速溶咖啡。当然，超过保质期也不一定不能喝，所以她也没有把所有超过保质期的食物丢掉。只是……喝变质咖啡死掉的机率很低，但绝不是零。
太宰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可能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因此他过了几秒才说：“……我尝过了，没有变质哦，没关系的……大概。”
其实她不喜欢喝咖啡，如非必要也不会依靠咖啡来提神。不过，既然咖啡泡都泡了，不能浪费食物，也不能浪费自己第二人格的好心，所以她点了点头，也没有怀疑他话语内容的真实性，一把拿起马克杯抿了一口。
……和想象中苦涩的口感不同，舌尖传来了混杂着麻痹感的火辣味道，再加上咖啡原本的苦味，不能说是难喝，只能说是难喝死了。
尽管味蕾遭到了攻击，千宫琉璃还是没什么夸张的反应，她只是皱了一下眉，然后就缓缓放下了杯子。她还闭目感受了一下，在确认无误后给出了最终判断：“我觉得……真的变质了。”
“噗……”
太宰低下头，他单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握拳放在桌子上，两边肩膀不停抖动，最后他压抑不住笑声，放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其实咖啡真的没有变质，尝起来奇怪是因为我在里面加了辣椒粉啊、哈哈哈！”
“……”千宫琉璃意识到她这是被自己的第二人格恶作剧了，她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睛，眉毛下压，一字一顿地道：“你真幼稚。”
很明显，她被激怒了。于是太宰笑得更大声了。
千宫琉璃压不下心中的恼火，于是用自己想象中的最伤人的话对他反击了：“你会被暗算，一定是因为部下都很讨厌你吧。”
“嗯？也许吧。”她的话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太宰甚至轻描淡写地笑道：“但是，我不后悔哦……我唯一后悔的是，恶作剧真的很好玩，为什么以前我都没有这么干呢？”
太宰微笑的弧度很浅，他在说这句话时还微微侧目，往窗外看去，就好像在掩饰自己的脆弱一般。他很卖力地装可怜，而且，这次他竟然成功了。
“……”虽然没有说话，但银发女人的视线从太宰的脸上往旁边平移，似乎是不忍心看他，原因可能是出于愧疚，也可能是单纯地对一切纤细的感情过敏，让她既不想安慰失落的太宰，也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尴尬，最终作出了类似逃避的反应。
邪恶的黑手党首领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她的弱点，把自己恶作剧的罪行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好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起来，今天你打算干什么呢？”
像是逃过一劫般，千宫琉璃松了一口气，马上接话道：“我打算把镇上的僵尸都清一遍。一周过去，差不多又有一些尸群，从外面游荡过来了。”
昨天，千宫琉璃带着太宰介绍了一遍安全屋，顺便进行了例行的检修后，就跑去钓鱼了，钓完鱼之后她就专注锻炼了起来，完全把人晾到了一边，所以今天正好带他熟悉一下河畔镇的主城区。
太宰没有意见：“好啊，那你准备好了就喊我吧。”
＊
河畔镇说大不大，如果不进房子搜查，只是在主城区的大路上逛的话，一天就能走遍。
就像千宫琉璃所说的那样，新的尸群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上，当中大部分都是只会行走的僵尸，用消防斧一下就能解决。跑尸出现的概率较少，大概只是五分之一，但单单只是一只跑尸的话其实也很容易对付，因为跑尸的肉/体强度和一般僵尸没有差别，只有当两只跑尸一起出现的时候，她才需要回避并分开击破。
顺带一提，太宰不但碰不了僵尸，僵尸也看不见他，哪怕一个大活人走到脸上也根本不会理他——因为他只是千宫琉璃眼中的幻觉。所以理所当然地，在清扫行动中他也只负责看戏。
其实单单是杀死僵尸并不难，也花不了多久时间，但真正费时的是事后要找个地方安葬那些永眠的死人。
放着不管的话，不用多久街上就会全都是蛆和苍蝇。虽然虫子可以用来钓鱼，但还是有点恶心。千宫琉璃如是说。
随着时间推进，商业区的绿化带之下早就被尸体堆满。尸口太多，地下房屋短缺，要想为死者们寻找一个葬身之地，得把他们搬运到住宅区或者公园里，在那里才有足够的土地可以挖坑。而千宫琉璃搬运尸体的方式则是采用了最简单朴素的方式——用手拖曳，每次只能搬一具。
说她死脑筋吧，这个人却懂得用雨水收集器连通水管，让水管里的滤水器直接过滤雨水，免去了煮沸和搬运雨水的麻烦。但说她懂得变通吧，明明家里的围墙和大部分货架都明显是她亲手做的，她动手能力不低，却连一个手推车都懒得做……还是说，不愿意做？
太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她在街道与公园之间来回奔波，无聊得开始打哈欠。早知道就多带几本杂志了。
从中午开始，一直到黄昏时分，千宫琉璃才终于填上了最后一个坑。原本绿意盎然的草坪多了几块突兀的棕色，就像是斑秃的头皮。表层的草根在泥土被翻开时被连根拔起，在填上坑洞时又混着土块一起塞到洞里填充，最终就成了这副乱糟糟的样子。
时间卡得刚刚好呢。他漫不经心地在心里评价。
经过一天的劳动，千宫琉璃的身上沾满了血迹、草屑和尘土，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是她依然面无表情，步伐沉稳有力。她手上的消防斧被换成了一把铁铲，和斧头相比，铲子上有肉眼可见的锈迹，一看就缺少精心保养。
走近太宰后，她说：“回去吧。”
“真是的，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他往后一靠的同时脑袋一甩，仰望着天边被染上一轮金边的彩霞，彷佛在撒娇一样拉长了声音，然后又道：“与其花时间挖坑埋掉，不如直接把他们都扔到河里去那不是更方便吗？只要记得在脚上绑上重物就可以了……这可是经验之谈哦。”
“……我还要钓鱼的。”
病毒不会感染海洋生物——至少，靠近病毒爆发源的俄亥俄河里一定多多少少被污染了，而千宫琉璃吃了那么多鱼也没事，所以她顾忌的肯定不是活鱼可能会感染病毒的问题，而是心理上的难关。
“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本质上都是肉罢了。”而且，在横滨的码头钓鱼的人可从来都不会担心这个问题。太宰吞下后半句，耸了耸肩，但也不打算坚持说服她，毕竟付出体力劳动的可不是他。
千宫琉璃没有搭理，而是直接开始往家里的方向走。于是他也站了起来，跟随着女人的脚步慢吞吞地走着。
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突然，走在前面的银发女人停下了脚步，半转过身来，对他说：“你走前面。”
“嗯？……可以哦。”虽然不知道她这么说的原因，但太宰还是马上答应了，不如说，他也很好奇她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他乐意奉陪。
就这样，他们一前一后地再走了一段路，太宰身后还是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过了几分钟，他忍不住回头，结果看到的是……千宫琉璃在踩他的影子。
太宰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了。在两秒的沉默后，他才吐槽：“你是小学生吗？”
她抬起头，冷静地回道：“不，我小学毕业了。”
太宰知道她虽然看起来是块木头，但这种程度的嘲讽绝对是能听出来的，所以她只是在假装不懂。他无语：“你在装傻吗？幼稚鬼。”
千宫琉璃冷笑了一声，随后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显然，她还在记恨上午的那杯咖啡。
那个瞬间，太宰感觉好像他身上的某个不为人知的按钮被按下了。他先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同样表情严肃的千宫琉璃看了好几秒，然后猛地向她冲过去，夸张地在她的影子上跺了几脚。
千宫琉璃横眉倒竖，她在反应过来之后马上就避开了，接着开始不服输地还击。
这是一场分不出胜负的战争，但从结果而言，是体力不支的太宰先放弃攻击的。
“呵、呵呵……真有一手啊。”额角渗汗的棕发男子在说话时都因为气喘而有点断断续续的了，但他还是勾着嘴角假装游刃有余的样子：“天要黑了，这次就先休战好了。”
对他的虚张声势，千宫琉璃嗤之以鼻：“呵。”
她抬头挺胸，以真正从容的姿态越过太宰。经过他时，她淡紫的眼珠一转，对他投来一瞥，然后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是我赢了。”
在打照面的短短数秒内，太宰看到那个年轻女人的嘴角高高勾起，在得意的笑容下露出了她比常人更尖一些的犬齿。即使衣服上布满污迹，她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光彩照人，如同蒙尘的宝石被拭去灰尘，在晚霞下绽放转瞬即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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