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点半，天色如铅。
大都市好像一只胖貔貅，慵懒瘫在海岸线上，张嘴等着食物自己上门。
数不清的私家车挤在一起，恍如一群排队送死的放屁虫，暴躁地喷着尾气。
市政短信发出暴雨预警，还没到下班时间，北环大道已经堵得心肌梗塞。
一名少年走在北环路边的人行道上，在人群边角处毫不起眼，他穿着灰突突的棉麻上衣，宽大不合身，袖子在手腕处卷成煎饼果子，背着一只巨大号的帆布包，塞得满满当当，布料被撑得泛白，好像小仓鼠的腮帮子一样高高凸起，包底下用彩线拴着一只银白色的小饭盆，包带上还吊着一堆鸡零狗碎。
乍看之下好似农民工进城。
但细看不像，世上没有这么白净的民工。
宽大的领口中露出一段脖颈，皙白修长，像是滚烫糯米捏出来的，可惜脖子后面糊着一块大红色的狗皮膏药，让人想起过年时门上贴的福字，上面浓墨写了一个“封”字，字体周正古板，老学究端坐如山。
少年名叫白少离，按人间算法，今天是他十八岁生日，这才刚刚成年。
“澜城，南方一线城市，常住人口两千三百万……两千三百……万？”他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默念着澜城简介，原本轻快的步伐逐渐凝滞。
唔……
好多人啊。
有行人跟他擦肩而过，他本能地躲向一旁，保持安全距离，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这是两千三百万分之一。
像这样的人类，在这座城里还有两千两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比天上星星还多。
清秀的脸上表情僵住，白少离觉得，自己就像是滴在白宣纸上的一个黑墨点，又或是掉在黑芝麻堆里的一颗白芝麻。
总而言之，挺突兀的。
他不属于这里。
天上一道惊雷闪过，车流越发拥堵，暴躁的司机按着喇叭，大鹅一样从车窗伸出脖子，对着空气一通臭骂。
路上行人也加快脚步，都想赶快找个地方躲雨，白少离被人群裹挟着越走越快，进了一条商街，瞬间陷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里，好似一只小汤圆掉进滚油锅，几次推搡之后，他终于炸了毛，几步跃出人群，紧靠着一棵小树站稳，借着细瘦的树干的掩护自闭。
清瘦身形贴合在阴影处，他扯了扯衣领，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面无表情地呼一口气，试着迈了一步又退回来，从贴身口袋里薅出一只崭新的智能手机，不太熟练地点开了绿色方块图标。
微信的白色搜索框下面，是一个卡通头像，旁边写着“师兄”两个小字。
卡通头像前后无人，仿佛独自住着大别墅，显得页面十分空旷。
他微信里只有这一个联系人。
整个澜城两千三百万人里面，他也只认识师兄一个。
其实也不算认识……
他没见过这位师兄，只是早在十年前，族中长老就定下了这位师兄与他做道侣，为表郑重，族中送出了最好的灵剑作为聘礼，对方出身修仙世家，但家道中落，只能回赠亲笔丹青作聘，礼轻情意重，这位师兄在画卷题诗表明心意，言说以后定会好好照顾少离，对他一心一意。
从那以后，长老就经常在他耳边念叨，师兄师兄师兄……所谓耳熟能详，听得多了，自然也就详了，即使没见过也一样。
师兄这两个字好似秤砣，沉甸甸的，让他觉得心里踏实。
白少离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看了片刻，收起手机，继续赶路。
他和师兄约好了今天见面，他要准时到达约定地点，找到师兄，然后向他学习如何做人。
空中闷雷炸起，声震天幕，白少离正心不在焉，闻声瞬间原地跳起，背脊弓起弧度，弯成一只呆头呆脑的问号。
落地同时，暴雨倾盆而至。
春末夏至，雨水透凉。
白少离不喜欢淋雨，顿时嘴角向下，在雨中加快了脚步，几处街区匆匆而过，进度喜人，然而……
他迷路了。
出门之前，他已经背会了路线，熟练到了可以随手画地图的程度，只要中途不出错，完全可以顺利找到约定地点，但这些街道看起来一模一样，他被汽车喇叭吼着，紧张中拐错了一个弯，后面就再也对不上了。
雨势越来越大，白少离没带雨具，只能淋着，棉麻质地的衣服沾了水，像油豆皮一样皱在身上，很不舒服，短发黏着皮肤向下滴水，顺着颈侧灌进领口，一层层浸透皮肤。
怪冷的。
雨中街景混乱，他在路灯下停住，抱着胳膊甩了甩头，成功把一头漂亮的短发甩成了乱糟糟的鸡窝。
“学生——学生！小伙子？”胖胖的环卫大婶注意到他在淋雨，连着喊了几声，见他不应，以为他没听见，就小跑几步过来，递给他一叠环卫垃圾袋，“给你，拿着！稍微挡挡！”
见他愣着不动，环卫大婶解释道：“没用过，新的！不脏，你拿着，好歹把包套上！”
大婶说话中气十足，仿佛练过狮吼功。
白少离有点懵。
这是他第一次和这座城市中的人类打交道，像是一个被突击测验砸蒙了的学生，脑瓜子嗡嗡作响，想着完蛋了，我被人类认出来了，怎么办？马上用幻术清除记忆？不行，周围全是人……
他被封着灵力，每天最多只能使用两次幻术，且要小心，一旦灵力失控就有可能变回原形，反而暴露身份。
不对，等等……
这个人类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他将大婶说的几句话反复回味，终于做出了正确的阅读理解。
原来这个人是想帮他。
只要稍微感知，就能发现大婶周身气息温和，散发着明显的善意……不过看脸色身体应该不是很好。
“快，拿着，别客气！”环卫大婶看他一脸青涩，以为他是刚进城的学生，怕他不好意思，就把袋子直接塞他手里，“赶紧回家，别淋雨！年轻也不能糟践身体！”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袋子，没说话，只是摘下书包，从正面的小口袋里摸出一团新鲜苔藓，又从苔藓中翻出一根瘦巴巴的小树根，学着大婶的样子，直接把小树根塞她手里。
大婶手掌厚实温热，结着厚厚的茧。
白少离冲她点了点头。
这是回礼。
祝你身体健康。
路还在堵，暴躁的司机按着喇叭，街景映在少年眼中，诸般纷乱嘈杂在清澈无尘的瞳仁中归于沉寂，只剩下一片细碎光点，闪闪发亮。
环卫大婶愣了愣，多少年了，她在城市里就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眼睛，更没见过这么清透的少年，一时心中母爱泛滥，忍不住就继续再唠叨几句，少年却已经转身跑了。
环卫大婶只好低头去看自己手心里的树根。
这个颜色，这个形状……
怎么有点像人参呢？
想什么呢，哪有人到处送人参的，她把手里的小树根凑到鼻子旁边，用手捻了一下根须，表皮破后，一股人参味扑面而来，浓郁醇厚，直冲脑仁儿。
环卫大婶：！！！
真是人参？？
这根“小树根”确实就是人参，而且是野山参，价值不菲，没有人会把野山参随手送人，但白少离不是人。
他是灵猫一族的现任族长，血脉特殊，身份尊贵，可惜只会修行，与现代社会严重脱节，十年前，灵山脚下的小村子也通了电和网，耳濡目染之下，避世百年的灵猫族也知道人间已然今非昔比。
小猫，时代变了。
族中的小猫崽们整天都在谈论人间，都想去城市体验现代生活，长老们编了各种恐怖故事吓唬他们，一开始还能吓得小猫崽们一愣一愣，但很快这群小东西的思考能力就超过了长老们的瞎编能力，终于，胆子大的小猫崽子开始尝试离家出走。
白少离深夜下山，把小猫崽们抓了回来，长老提一口气，刚要再说几个恐怖故事，就听白少离说：长老，我想下山……
长老沉默了。
小猫崽们眸光锃亮。
一个只会修行的族长是不能带领灵猫一族走向未来的，白少离想学着融入人类社会，像人类一样工作，像人类一样赚钱。
赚很多钱。
然后给山上的小猫崽们买吃不完的猫条和罐头。
还有玩具。
游戏机。
游乐场。
电视剧……
白少离勾起食指，蹭了蹭鼻尖，白润的耳廓泛起一抹可疑的红。
想要的太多了，怪贪心的。
族中长老连夜商议，最终决定，行吧，下山就下山，但是要先等白少离年满十八，而且为了他能在下山之后继续修行，还要在人间修士之中给他物色一个道侣。
于是才有了这份“婚约”。
十年里，族中长老为他出门做了诸多准备，可惜长老们也没下过山，也不懂人间事，诸多准备归根到底都会变成一句话——听你师兄的，他懂。
终于到了准备下山的日子，长老们自然希望那位师兄可以亲自上山来接他们族长，但那位师兄却说白少离需要尽早锻炼，只给了一个地址，叫他自己下山。
长老们觉得此事不妥，但商量了几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最终还是回到那句四字箴言：听师兄的。
白少离觉得，自己就自己，问题不大。
……不，问题很大。
飞机是什么？高铁又是什么？
现代交通固然十分便捷，但对这群久居山中的小动物来说却是百年未有之大考验，身份尊贵的族长阁下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齐聚一堂，仿佛高考复习一般埋头参悟，整整两天一夜，还是没能参透那个名叫二维码的事物。
这是什么人间符咒？
不懂，真是令猫头秃。
最后还是白少离拍板定夺，决定暂且放弃现代交通工具，传信好友帮忙，趴在鲸鱼嘴里在海底闷了几天，后来又经过几番波折，才终于到了澜城。
长老们说，路上遇到困难就找师兄帮忙，那是你未来道侣，是自己人，不用跟他客气。
但是白少离觉得，还是应该稍微客气一点，做猫可以恃宠而骄，但做人恐怕不行。
毕竟人身上没有毛，光秃秃的，没猫漂亮，也没猫可爱。
为了感谢师兄照拂，这次出门之前他特意在大背包塞了各种山珍药材，其中的野山参就是他亲自上山挖的。
包里有一些珍贵药材不能沾水，白少离在山上可以随时使用避水咒，但在人间不行，他没想到这一层，疏忽了，险些淋坏了这些药材。
幸好有了大垃圾袋，套在包上可以防水，而且非常结实。
大婶真好。
白少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开始适应城市生活了。
……不，他没有。
他还在迷路。
几番弯弯绕绕过后，白少离暂且在站台边角，看着迷宫似的城市街景，丧丧地叹了口气。
再试试，不行就给师兄打电话，总归不能迟到。
正想着，揣在怀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他微信和通讯录里都只有师兄一个联系人，自然只能是师兄找他。
他不会设置隐私，一条信息直接跳出来，显示在锁屏上。
师兄：【师弟到哪了？外面下雨，直接来酒店吧，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钟，给你发个定位】
白少离十指修长漂亮，和笨手笨脚这种词汇没有半分钱关系，但他在雨里走了半个小时，浑身湿透，身上灵力被封无法御寒，此时已经成了一块冷透的糯米糕，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软糯。
手指又冷又僵，湿透的衣料自带吸力，手机又被塞在衣兜最里面，越着急越拿不出来。
对面的信息还在继续。
师兄：【定位会看吗？】
师兄：【小傻子，是不是不会看？等我见面教你，给你发了地图，如果看不懂就先到原定地点，穿过公园，酒店就在西门对面】
师兄：【我在酒店大堂等你，左手靠窗，vip区，白色西装】
师兄：[图片]
这时白少离终于把手机拿了出来，刚好看到屏幕上的图片提示，正要点开微信，肩膀却被急着赶车的路人撞了一下。他踉跄一步站稳，同时指尖一滑，手机在空中飞出一道弧光，优雅坠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还溅起了一片水花。
手机屏幕粉碎，高科技的防水buff瞬间无效。
进水，黑屏。
白少离仿佛被雷劈过，一脸空白地蹲在地上，从水坑里捞出手机，看着惨烈的手机屏幕。
他伸出白净的手指，仿佛武侠剧里给死人探查脉搏一般，在屏幕上点了一下。
屏幕黑黑的，不亮。
白少离托着手机，呆了。
雨水在手机屏幕上汇成溪流又散开，白少离像是一个痴情的言情剧男主，怀抱着濒死的女主不肯认命，认认真真用手指划着屏幕，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许久之后，他终于确认，屏幕是真的不会亮了。
他的小手机，坏了。
震惊且呆滞的表情凝固在清秀白皙的脸上，像是一块冻得邦邦硬的牛奶凉糕。
又过片刻，他终于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号食品塑料袋，为可怜的小手机收敛遗体，将它葬入包中。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之前的信息是师兄发的，师兄是不是已经到了，正在雨里等他？
不行，他得快点赶路。
他在站台旁边左右张望片刻，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胖胖的女士，和那位环卫大婶同款体型，在他肤浅的认知里，胖胖的环卫大婶就像一个好人模板，让他下意识地找起了同款。
他几步追上那位胖胖的女士，用高考般的端正态度，郑重地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来：“您好，问路，中心公园……”
另一边，五星级酒店大堂。
奢华的水晶灯好似瀑布流苏，垂坠下绚烂的七彩光影，精致的金色屏风隔出vip区，米白色的软皮沙发围着大理石茶几，新风系统缓缓送出令人舒适的微风，不冷不湿，不热不燥，风中带着一抹淡香，是雪松与小苍兰的混合香型，温暖馨甜。
光洁的落地窗正对着雨中的夜景，悠扬的轻音乐映衬着阵阵雨声。
肖成坐在窗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很有几分儒雅书卷气，他伸手端起茶几上的水晶杯，摇了摇杯中的威士忌，手工削成的方形冰块晶莹无杂，折射出的微光落在他手腕上，衬着名牌腕表更显奢贵。
他抿一口酒，细细地品，视线从窗外回到桌上，看一眼手机，开了金口：“我可不喜欢别人迟到。”
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
下雨而已，又不是下刀子，且公园就在旁边，就算是爬，他那个小师弟也该爬过来了，现在不仅人不来，也不回消息，显然是想给他立个下马威。
他早该想到这种局面，那位小师弟顶着族长光环，被一群老东西捧着供着，怕是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着他转，然而他们根本没见过面，师兄弟只不过是名分，所谓的道侣身份，也不过是把他当成工具，想趴在他身上吸血罢了。
肖成不爽地捏住酒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时经纪人忽然打了电话过来。
“之前说的贺岁档终于有动静了，马总攒了个饭局，郭导和林导都在，正在商量主角人选，那谁也在，点名叫你过去，你在哪儿呢？我马上叫车接你，你只要别掉链子，这事一准儿能成。”
听到经纪人说“那谁”，肖成立刻皱眉，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嫌弃，“叶家明？把他支走。”
“支不开啊，明摆着就是冲你来的，而且明着说了有兴趣投资拍戏，他这是对拍戏有兴趣吗？明显是对你有兴趣！你赶紧想想怎么哄吧，这祖宗是头一回谈恋爱，正上头呢，听说连钻戒都给你买好了，你听我一句劝，就算腻了也别硬分，先缓缓，都是圈儿里的，撕破脸以后不好见面。”
肖成声音明显冷了几分，“你看着办吧，他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先哄着，就说是我送的。”
这种擦屁股的烂事经纪人一年要干好几回，烦得直想骂娘，“我能知道他喜欢什么？”
肖成烦躁地扯了扯衣领，“他迷纪云封，你去想办法给他搞个签名。”
“你可饶了我吧！纪影帝是什么人啊，他签名连郭导都要不到，我是有多大脸？”
“算了，先忙正事，我在嘉豪国际，叫司机在南门等我，马总女儿想要tk新款限量手办，我找人留了，你叫助理去拿，还有郭导……”
肖成一边拿着工作手机安排琐事，一边点开私人手机，给白少离又发了一条信息。
【师弟对不起，我这临时有点急事，得送朋友去医院，我把家里地址给你，你先过去等我，我尽快回】
发完消息，他就关了手机。
等着吧，最好等够一夜。
这里不是乡下，可没人惯你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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