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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下了课,  一个面色阴郁病弱,尖下巴,  两瓣淡色薄唇的少年,  冷着一张脸,将诸生的日课簿收齐,送到了春晖阁里去。

    所谓春晖阁,  其实就是九皋书院的办公室。

    而这少年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  王希礼同学。

    祝保才点评说,就是王希礼这货看上去冷冷淡淡的,  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实际上却龟毛事儿逼到令人崩溃。

    归根究底嘛,  还是因为对明道斋的归属感太强。

    据说世家贵族都有些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阴私,  王希礼这不辞辛劳地赶到九皋书院上课,  似乎另有隐情。

    知情人透露,  貌似是被从家里赶出来的,这也就解释了这位为何将明道斋看得如此之重了。

    面无表情地看着最上面那本皱巴巴的日课簿,王希礼忍不住蹙起了眉,  脸色阴郁,  若非祝保才他这不堪入目的考课成绩拖了全班的后腿,  他们明道斋在“考列第等循环簿”上的名次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岌岌可危,  即将要被敬义斋给反超过去了!

    所谓“考列第等循环簿”说白了其实就是记录学生们考试成绩的成绩榜,  本来他们明道斋与敬义斋的成绩就咬得很紧。

    王希礼眉心狠狠一跳,眸光阴骘,  也就孟敬仲这个做斋长的没脾气,  没骨头,  还不以为然,天天替祝保才说话。

    来到春晖阁前,  王希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敲了敲门。

    得到“进来”的答复后,王希礼抱着日课簿走上前,来到了左边靠窗的一张桌案前。

    这桌案前正坐着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夫子,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此时此刻,正奋笔疾书,“刷刷刷”地忙着写些什么。

    王希礼行了一礼:“夫子,今天的日课簿都在这儿了。”

    “哦。”

    胖夫子头也没抬,“你就放这儿。”

    王希礼垂下眼,放下日课簿的同时,视线不经意间一扫。

    看清了胖夫子在写什么之后,不由愣了一下,心中悚然一惊。

    照理说,放下日课簿之后没什么事儿他就可以离开了,但转身的刹那间,王希礼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忍不住问道:“夫子这是在出卷子吗?”

    “这不是……”少年拧着眉,迟疑地说,“才考过月课吗?”

    胖夫子一抬头看到王希礼的面色,顿时乐了:“哈哈哈放心吧,这不是给你们考的,是给别人考的。”

    王希礼愣了一下,白皙的面色腾地飞起了两抹红晕,“学生并无此意……”

    他有点儿赫然,忍不住又问:“只是不知何人竟能令夫子亲自出题,单独考察?”

    胖夫子也不瞒他:“喏,你自己看吧。”

    说着递给了他个字条。

    看着字条,王希礼一字一顿地念道:“张衍?”

    眼一眯,敏锐地说:“这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

    胖夫子道:“现在不是,日后就是了。”

    王希礼放下字条,皱眉问:“不是已经过了招生的时日?”

    “咳咳咳……”胖夫子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这……这学规也有通融的时候嘛……”

    出身优渥,见多了这种拖关系,攀人情,走后门的事儿,王希礼眉心再次狠狠一跳。

    懂了。

    苍白的脸上更显苍白,脸上微不可察地,飞快地掠过了一抹厌恶之色。

    关系户。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张衍日后就是你们明道斋的学生了。”

    胖夫子劝慰道,“希礼,你可要照顾好新同窗啊。”

    收起心里那股不满的厌恶之意,王希礼低声应了一句,快步走出了春晖阁。

    那胖夫子忽地又喊了一声:“对了,希礼,你三天之后没什么事儿吧?”

    王希礼立刻停下了脚步。

    胖夫子笑道:“若没什么事儿,就来帮夫子打个下手。”

    长辈主动派事儿,王希礼怎么可能不答应,纵使再有诸多不满,也都一一应了。

    一走出春晖阁,少年那张貌若处子的脸,脸色微微一变,眉头皱得简直能夹死一只苍蝇。

    一个祝保才不够,现在又塞进来一个走后门儿的,这把他们明道斋当什么地方了!不,祝保才都比这个走后门儿的强上数倍不止,最起码人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

    春晖阁外,对于这位即将到来的新同学,王希礼骚年如临大敌,一股森森的敌意油然而生。

    九皋书院和张衍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三天后,九皋书院会单独给他安排一场考试,只要考过了就能破格录取,不过到底能不能进还得看他真才实学。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一直到翌日一早,雨势才转下,大雨冲刷之下,道路泥泞难走,陷了不少车马,等张衍赶过去的时候,已然是一炷香之后了。

    九皋书院就建在鹤峰脚下,林壑幽深,时有不少尤以烟霞岭下的鹤呖是一绝,更是这九皋八景之一。

    此时下了点儿蒙蒙细雨,细雨如油,霏霏沥沥,山头烟合,隐约了螺黛似的青山。

    雨湿垂柳,色若烟润。

    走过重门,便是学生们讲学会文的原道堂,过了原道堂,左右有斋舍各三十余楹,后为供奉着先贤的祠堂十六楹,再往后走,青山脚下,桃树林内,有白塔一座,便是九皋书院的藏书楼。

    少年手执桐油纸伞,目光在穿着九皋书院的学子们身上扫了一圈儿。

    九皋书院的学生都有统一的制式服装,缎面的白裳,挺拔的白靴,袍缘勾着一圈儿青色的纹路,如青松覆雪,袍袖翩翩,在腰线处收紧,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腰身,乌发以骨簪或木簪挽起,拢入白纱冠中。

    其身姿清逸,更如春风春柳,少年得意。

    张衍收回视线,忍不住握紧了伞柄,如果他没预估错的话,还是来迟了。

    定了定心神,不再多做他想,而是来到大门前,找门子问了个路。

    被叫住的门子有点儿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吧。”

    张衍想了一下:“我是来找孙夫子的。”

    那门子盯着他看了几眼,笑了:“你就是那个张衍?”

    这门子竟然知道他?

    张衍一愣。

    那门子倒也没啰嗦,笑着叫他跟上,领着他七绕八绕地就进了个屋里,朝里面喊道:“孙先生,来人了!”

    屋里的人顿时将目光看了过来。

    这是个身着青色文士袍的中年男人,白面皮,中等身子,有些微胖,身边儿还坐着个正在看书的白衫少年。

    这少年高颧骨,淡唇瓣,面色苍白。

    目光自他脸上寸寸掠过,收回了视线,不言不语,颇有自矜身份的傲慢之意。

    胖夫子斜乜了他一眼:“你就是张衍。”

    “学生张衍。”

    胖夫子叹了口气。

    张衍心里一紧,轻声问道:“学生迟到了吗?”

    对方沉默了一瞬:“迟到了一炷香的功夫。”

    张衍顿了顿:“抱歉。”

    胖夫子有些纠结,摇摇头道,正要说些什么。

    那白衫少年忽地站起身,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嗓音泠泠地插了一句话:

    “你……已经误了时辰了。

    你回吧!”

    王希礼皱着眉,强压下厌恶道,“我不晓得你走了什么门路,找了什么干系!但连这最基本的守时都做不到,我们这儿是不收的。”

    书皮上隐隐有墨印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肄业精诀”的字样。

    胖夫子孙士鲁“哎哟”了一声,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了。

    这番“深明大义”的话都被王希礼这小兔崽子说在了前头,他就算是想给开后门儿,行方便都不大好意思了。

    王希礼为人一丝不苟,脾气又烂,叫他平白无故地等了这么长时间,如今心情正十分不美,面色阴沉,浑身戾气飕飕直往外放。

    无奈之下,孙士鲁叹了口气,只好顺着王希礼的话头继续说下去:“这位……张……张小相公呐,不是我说你,你连这守时都做不到,要我如何相信你。”

    “可否请夫子通融一二?”

    自知理亏,张衍也没有多加辩驳,只是将事情的原委重新复述了一遍。

    孙士鲁“唔”了一声,见他神情宁和,说起话来井井有条,所述的事情倒也可观,没有添油加醋,多加矫饰之意,点点头道:“倒也情有可原。”

    王希礼眉头拧得更深了,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重新捡起桌上那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往下看。

    到底是没憋住,翻了一页,忍不住垂着眼,不冷不热地刺儿了一句。

    张衍眼睫一颤,自知理亏,倒也没有多加辩解。

    俞峻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怎么回事?”

    他眼神波澜不惊地掠过,眉梢不自觉拧起少许,嗓音冷润。

    张衍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看到一个男人跨过门槛走来。

    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双眸如皎皎泠泠秋月,皮肤细润白皙如玉。

    这不是……之前那位俞先生?

    !

    男人乌发半拢,微皱着眉头,从门外大跨步进来,顺手合上了手中还在滴着水的桐油伞,放在了墙脚。

    他宽阔的肩膀上被雨水浸湿了一小块,眼睫前似乎还朦胧着淡淡的雾气。

    男人是很冷的,不是肃杀的冷酷,是一种静默的苦寒,渊停山立,不苟訾笑,如用焦墨渴笔皴染出的奇崛苍拙的山石古松。

    奇崛而不枯瘠,枯中有润,刚中带柔。

    张衍从微讶中慢慢回过神,心里腾地升起了股安心之感,旋即又是一阵茫然,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位俞先生,他心里便总有些暖融融的亲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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