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灵异 > 夜雨时 > 第19章 祭墓

六月二十三这日石疆出了府,只带了两个小厮,直奔醉乐坊,这日来得比以往早了一些,酒也喝的急,没过一会儿就酩酊大醉,这一日是石疆的原配夫人岳氏的忌辰。

        岳氏是参黎出了名的美人,出身世家,温婉贤良。

        长顺十年,岳夫人突发急病,没等到大夫来就故去了,据闻石疆与岳氏十分恩爱,自她仙去后,再未立过新夫人,就连妾室也不曾再纳。

        “初见你时,我就想,像,太像了,你的眉眼尤其像她,”石疆望着乐玖,像是隔着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笑起来的时候就更像她了,眼睛总是这样弯弯的,像是月亮,里面又闪耀着星河,她也最爱牡丹,喜欢方山露芽,好舞好乐,钟爱各色糕点……”

        其实乐玖不喜欢花,喝茶虽不挑剔,却并不喜饮方山露芽,只是知晓其妻岳氏喜好,这才让人换了此茶,要说与石疆口中女子的相似之处,应该只余喜食糕点这一处吧。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沙哑了起来,眼角沾上了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忌日,今日穿得格外素雅,像个待中的举子,又像是私塾里面的教书先生,一行一举,不似往常。

        几日不见,眼前的人突然间老了几岁,眼尾爬上了几缕细丝,头上也多了白发。

        “还记得前些日子问过你的贪腐案子吗?”石疆声音听起来像是醉着,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醒,再联想到上次场景,乐玖都不禁怀疑他在装醉。

        “记得。”乐玖回道。

        “你说,‘官员无道,见死不救,我辈势薄,沦为鱼肉,自当磨刀挥剑,直插敌心,方解万恨。’”

        乐玖没接话,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哈哈哈……”石疆兀自大笑起来,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当时你是不是特别狠自己手里没有一把趁手的匕首,那样一下插进来,大快你心。”石疆抓着乐玖的手,直戳自己的胸口。

        待乐玖反应过来立刻抽出了手,拈起一旁的帕子擦着手。

        “你猜的不对,那个时候,我还不想让你死。”乐玖将帕子扔到桌子上,突然俯下身,凑到石疆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着,“我其实更想看看言大人苦心经营的正直之姿一夕土崩瓦解,惶惶不得终日的样子,就好比……现在。”乐玖离开耳畔时笑出的热气全呵在石疆脸上。

        石疆看着乐玖,“我还没醉到什么都听不清的程度。”

        “我知道,”乐玖满不在意,“大人大可杀了我。”

        石疆离开的时候醉的脚步虚浮,两个小厮将他扶上车时,乐玖在房间里一样醉的不成样子,月娘将人扶上床,吹了灯。

        石疆的院子在府园正中,几个儿女的住处都离得不远不近,今日醉酒也未留人服侍,一方院落,不多时就静了下来。

        乐玖点了醒神香在他鼻尖停了一会儿,起身坐在桌前,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夜里无月,四处的灯也早早熄了,昏暗的视线里,只有一颗夜明珠勉强照物,约摸着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床上的人咳了声,坐了起来。

        “你来了。”石疆的声音不大,并不是因为醉酒初醒,而是故意压低声音。

        “……”乐玖从未想过,石疆会有所察觉。

        石疆轻笑,“我不意外你来,但是看起来,你更为意外。”掀开帘子,走到了桌前,坐在了乐玖旁边。

        乐玖细眉一挑,淡道:“你不用压低声音,石府的人都被下了药。”

        “你是来杀我的。”石疆肯定道。

        乐玖嗤笑一声,便换了一副姿态,“为什么杀李昱翊?”眼里渗着丝丝寒意,像是冬日里许久未进过食的豹子,就等猎物再走近一小步,就会迅速扑上去,撕碎它。

        “他早该死,早在横桥之变那晚就该死,”语气平淡,如同老人诉说往事时的淡漠模样,又似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可显然眼前这位两者都不是。

        横桥之变,距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可瑞兴十九年的一幕幕始终印刻在石疆脑海里,那时的他,不过是人群中一个略尽绵薄之人,或者说,是个旁观者更为贴切。

        武宗正值壮年,未曾册封太子,骤然崩逝后,秦王李旻泽率牙兵千人列阵宫前横桥,欲以武力争得帝位。

        一众大臣惶惶,武宗灵堂之前,几经商议,皆言徐王李旻烨淑质英才,勤刻有为,理当推为新帝,以平贼乱。

        徐王推却再三,终是临危受命,点将军顾良锡为帅,风尘仆仆回京的安王李旻翊一道,平乱于临道门,史称横桥之变。

        横桥之上,羽箭横的七七八八,掉落的火把烧掉了倒在地上的王旗,将士们的尸体像是被人丢弃的敝履,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待到平静,抬到乱葬岗,连张草席都不会有,只能等着天上的鸟,地上的虫,啄啮啃噬,加快他们消弭于世间的步伐。

        李旻翊夹了夹马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始终望着远处那个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皇子,勉强定了定神,才道:“四哥,收手吧,我去和大哥说,他不会为难你的。”

        秦王兵败已然是事实,若是及时收手,多方斡旋,至多不过贬为平民,可若是再进一步,这条命定然是保不住了,李旻翊握着马鞭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了些,恨不得一鞭子冲过去,将人绑了,也好过任他这么一直下去。

        皮鞭子扬到半空,却被身后的人一把夺了过去,李旻翊回头看着鞭子落到李旻烨手上,伸手就要去抢,有些急了,“皇兄,你这是做什么?!”

        “身生皇家锦玉中,半生谋算所求同,今朝兵刃刀戈见,何惧以往万事空!”李旻泽的眼睛不知是不是被这滔天火光映得,满透着红,声音也多了几分悲怆,“今天这一步,并不是我李旻泽有多么贪恋这掌控天下的权势,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是他李旻烨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四哥,你不要一错再错了,放下兵械,想想……”李旻翊豪不气馁,不管他说什么,都按着自己心绪,一门心思想要劝下他,可劝说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身边的人打断了。

        “不必再劝了,”不知何时,李旻烨站在了阵前,“他既敢反,必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今日结果如何,他,都承担的起。”

        李旻泽剑尖指向李旻烨,“李旻烨,你残害手足,毒杀异党,纵今日我未兵变,他日你也未必不会让我落得个身首异处,我的下场,从来轮不到别人决定,是生是死,命都要攥在自己手里!”

        “秦王卫听好了,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此刻降了,定不追究尔等今日之责。”安王手握缰绳,坐的威严,他人在那,每说一个字都是承诺。

        可他的话就像是一道引线,燃起了对面兵士的血性,“杀!杀!杀!……”像是枯草处蹦进了一点火星,越烧越烈,没有半点儿退缩的意思。

        那一晚的临道门,火光冲天,将士们的厮杀声一直持续到凌晨。

        王旗倒了,将士倒了,横桥之下的河水较之往日颜色更深了些,上面浮着箭矢死尸,东方渐渐泛了白,却始终没见到那日的太阳……

        秦王最后倒在李旻翊怀里,腔子里的血不住的往外流,李旻翊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将上面的血迹染得浅了些,他想伸手帮李旻翊抹去,可手却怎么也抬不到眼前,忽的一笑,也不再挣扎着抬手,“走吧……去哪里都好……”

        这是李旻泽生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李旻翊抱着他,哭不出声,眼泪却像是决了堤,不曾止过。

        自古生在帝王家,满是薄凉,但都比不上今日眼看着手足互相残杀,触目惊心。

        帝王方去,皇子谋反,权者狠辣,朝臣结党,兄弟异心,同姓相诛,这样的皇城,千古如此,说不出对错,但融不进去的人,不如早早退场。

        “若那日起独自苟活,他不会死,若是本不为皇子,他不会死,若是未遇见故人,他也不会死,可他偏偏占了种种,那他自然该死,他是绊脚石,更是眼中刺。”

        “我倒是没想到,横桥之变也是大人的手笔。”乐玖手中白瓷承受不住压力,“乒”地一声碎了,几片落在了乐玖的裙摆上,几片还握在手里,滴滴血迹顺着挤出拳头落下,滑落在白瓷片上。

        桌子上放着一颗夜明珠,此刻发出淡淡的光,将斑驳血迹映射地更加狰狞。

        “你与他无冤无仇,只是因为忠君,你便要置他于死地?若是以前倒还能信个七八分,可如今坊间对你的评价可都是伪君子,真小人,忠臣顺子,可不像是你石若言的做派,”乐玖强压着怒气,声音中也透着丝丝沙哑。手上不疾不徐,从怀里扯出条帕子缠在手上,“指使你的人可是林恪?”

        “林恪与我同朝为官,我凭什么要对他俯首称臣,做他手中刀,可为了她,我愿意做尽一切。”石疆的眼睛没离开过乐玖的手,此刻更是皱紧了眉头,话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淡。

        乐玖冷道:“他?说清楚,他是何人?”

        “横琴染景乐染夜,佳人顾影郎顾卿。温纱软帐芙蓉枕,不喜他人梦里眠。你不懂……不懂……情之一字,又何须他人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连乐玖也听不真切。

        乐玖冷静片刻,随之黑暗里传来一阵笑声,待笑声渐息,才道:“石大人知道自戕么?”

        “有人不堪生活,隔断手腕的寸口脉,有人受不来酷刑,咬舌自尽,有人犯了王法,一杯鸩酒,有人熬不过世道,三尺白绫,还有些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想不开,吞了金子。”

        “像这样的还有很多,你说如果是你,你会选哪种?”乐玖说完又笑起来,那种笑是克制的,压抑的,最后越来越淡,化成了不曾见过的狠厉。

        “对了,”乐玖勾了勾嘴角,拈起桌子上的碎瓷片,不知疼般捏在手中,“石大人如此惜命,想来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想不开吧。”

        “可这世间,就没有绝对的事儿,听说人到死前一刻,会将世间经历过的好事坏事都记起来,无常来时,将记忆魂魄一并勾走,魂魄入了六道,记忆搅进孟婆汤里,最后消散在热气里。”

        乐玖展开手掌,碎瓷落在石疆身上,“既然你不肯说,我也不强求,本是想让大人好走的,可今儿无论如何都要给孟婆汤加些引子了。”

        乐玖要给他加的,必然是痛苦不堪的记忆。

        听了这话石疆从怀里取出一早准备好的匕首,乐玖一拨,那匕首就掉了下去,砸在乐玖鞋上,只发出一声闷响。

        乐玖将匕首踩在脚下,点了石疆的穴道,眼里满是笑意,“我既然来了就断没有让大人亲自动手的道理,不如今儿,就将没尝过的人间疾苦一路试个遍,浮华人间也不算白走一遭。”

        乐玖回去的路上听到了四更的梆子,心里不禁想到他与岳氏还真是不够圆满,不得同生,不得同祭。

        次日一早,婢子进到房间准备伺候石疆洗漱,一进门便撞见人吊死在了房梁上。

        舌头比寻常吊颈的要短些,成了暗紫色,上面还挂着血,血迹一直向下淌过胸前,将雪白的寝衣浸得紫红。

        再往下些,可以看到手腕处也有着暗色血迹,血迹蔓延到身下的桌子上,染得一片黑红,若是隔着肚皮能看见内里,就会发现里面还有个金锭子。

        那个婢子吓得晕了过去,过了许久才醒过来,便开始呼叫众人,一番收拾过后,管家在房间找到了新题的诗。

        “前事如蝶梦,久久萦心头。相隔浮生事,醉过渡身旁。”

        石疆刚下葬,大理寺的人就进了石府,几日里大理寺的人都没睡上几个时辰,夜以继日的查那些所谓的“流言”。

        “索命水鬼”本是是纭州一处金矿上的劳工,与其说是在卖劳力,不如说是卖命更合适。

        纭州那处金矿位置特殊,分布在临近的三座山上,远远看过去形成一个“山”字,形势险峻,中间那座尤甚。山峦两两相连,辅以上下两部绳索,劳工每日往返于此,怎奈两旁崖石锋利如刀,每遇崖石割断竹缆,背纤人必随同坠崖,断颈折臂,死亡相继,类似“索命水鬼”,数不胜数。

        石府门前出现的那篮子矿石亦是出于此处。

        据查赵远诚缘是靠着贿赂做了小官,可石疆过河拆桥,总是找赵远诚麻烦,不过几个月,便将官位收了回去,赵远诚气不过,这才在石府门口寻了死。

        当然这些都是那纸血书上言明的,是真是假如今也只有两位亡人可知。

        最后是吕府上的账簿残本,以及石府上的全本,两相对质,内容无差,证据确凿。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圣旨,大抵意思就是石疆暗开私矿,苛待劳工,贪污灾款,中饱私囊,欺上瞒下,置民水火,卖官鬻爵……

        石家,数罪并罚,满门抄斩。

        那日过后,京城里还出了件小事儿,醉乐坊的凌深姑娘染了风寒,过了半月才好。风言风语传着她为石疆心伤成疾,耗了气血,只不过这事儿动静不大,终被石疆的案子盖了过去。

        乐玖查过,石疆夫人岳氏与李旻翊并无交集,不知石疆口中的他是谁,石疆提起那人眼泛波涛,如情决堤,那人只能是女子,但绝不是岳氏。

        石疆将林恪撇个干净,可他不知道世人都以为李旻翊早已魂归天外,只林恪一人知晓他仍活于世,他将林恪摘的越清,越是说不过去,师父的踪迹一定是从林恪那里泄露的。

        可为何□□的又是石疆,谜团乱心,失神拂掉了案上的杯盏,一声脆响,瓷片散了一地。

        乐玖更是心烦,怎么就跟碎东西过不去了!

        李旻烨本是皇家第六子,所接所触都是官场之人,乐玖总感觉师父的死远远没这么简单,单是石疆为情而困,又何至于将师父推向死路,石疆口中的横桥之变一定不像外界传言一般简单,可见证当年的许多人而今都不知去向,就算当年在场,也不见得就知道其中隐情,本以为拨见了明月,却未曾想这云雾深厚,一时间难以荡清。

        乐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对前路迷茫,对未来深感无力。

        “谁自杀用那么多法子,就是成了仙的九尾狐也不会这么干啊。”景行街上一位十足纨绔的小公子扇子一挥,与身旁人聊着京城热事。

        “曹兄的意思是石大人死于非命。”那人说完连忙将手中折扇打开,掩住了嘴。

        “是个正常人对自己都下不了手,又是刀,又是毒的,这单拎出来一个就能让人死透透的,”说完那曹郎君也用扇子挡住了半张脸,凑到身边人耳边,小声说道:“我听说啊,仵作验过尸,说肚子里还有块金子。”

        “这……唉,说起来这石大人也算是家大业大,怎的诺大的金矿就不能抽出俩半子儿给劳工修个路。”说完更是连连叹气。

        “山高地险的,修个路先不说要花费多少银子,只是难啊,况且,如今这世道我们还好过,穷人家不定怎么难呢,说句命比草贱不可谓不恰当。”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乐玖听着人声渐行渐远,又走过一段路,进了繁苑。

        而繁苑的隔壁此刻也在聊着石疆。

        “石疆说是奉了皇命,你觉得有几分可信?”凤语棠手里拿着鱼食,向湖里抛着。

        “主子觉得他在祸水东引,护他背后之人?”一把鱼食下去,一群锦鲤扭着身子,拼着头抢食着。

        “未尝不会。”凤语棠将手中鱼食抛的远些,那些鱼像是四处生了眼睛,一股脑儿换了方向,去衔新下的鱼食。

        “夫人是在宫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差,可时日不长,怎么会得罪了皇帝?还落得个凄凄结果。”宋榆杨还是不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之辞,与此同时,皇权势大,他也不想让凤语棠冒这种不确信的险。

        “帝王不仁,若是他,倒不奇怪。”上位之人,生杀予夺,皆在一瞬,天威难测,自是此理。

        “那日主子从石府离去后,属下又折返回去一趟,想看看石疆死透没有。”

        见凤语棠没反应,宋榆杨又继续道:“我在石疆门外听见里面有一女子的声音,便一直在外面等着,那女子那般时候出现在石府着实古怪,夜色太浓,我也不敢贸然上前,便跟在她身后,见她进了隔壁院子,后来借着院子里的光,才发现那人是那日吕府宴席上的一位乐伎。”

        那日吕府上的乐伎虽都半遮着面,可那珠面总归只是个趣儿,宋榆杨眼尖,看了几眼就能记住面纱之下的真正面容。

        “嗯,知道了。”凤语棠失了兴趣,将手中鱼食一把全撒进了水里,鱼儿争得激烈,尾巴扫起的水花飞溅入空。

        “就是与王衍发生争执的那位,这么一看往石府门前找乱子的人,多半就是她的手笔,主子要不要仔细查一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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