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四月。
一场初夏沁雨过后，草色焕新，柔和的日光倦懒地洒向河面。
村坊间，人们忙忙碌碌，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明媚与光亮，只顾在怡人的景色中抖擞精神。
此时万物蓬勃，连那有着淙淙流水的岸边小路，周围也是百花盛开，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再时不时地听些鸟雀清歌，微风拂面，更是舒心惬意，只想在软乎的草地上躺下来，好好享受一番才是。
“小……公子，您，您慢着点啊！别回头事情没办成，再跌上一跤伤了身子，老爷怪罪下来，肯定又要骂我没有好好照料你了！这又不是去赶集看热闹，那学塾好好在那里，它又跑不掉，你，你至于……”
“当然至于了！绝对慢不得！若是再迟些，等学塾散了，咱们岂不是白高兴一场！琳……花林！你这小厮，平日里就会耍嘴，一到正经时候，怎地就这般不济事了？赶紧的，快些跟上，别让本……本少爷回去之后，向爹爹说，是你这小身板差劲，直耽误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在一片慵懒宁静中，却不防有两个人，现下正沿着道路急奔而来。
这二人俱是形色匆匆，衣着打扮整齐体面，前面那个虽然是简单的读书人装束，不过很明显衣料上成，绝对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后面那个是仆役装扮，人也是看着甚是机灵。
观此二人言行，恐是去学塾有要事的一对主仆？
“……那还不是要怨你睡过了头，整天就知道赖床，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好歹上上心啊……”
“嗯？你嘀咕什么呢？”
“啊没没没，公子，咱们快点吧，我刚才这一下，好像突然有了精神，能走快了！”
“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说我什么不是了，哼，看我不好好教训你一顿！”
“哎呀公子！小的知错啦！你就饶我这一回好嘛……啊，时候不早了，公子，咱们再闹，可就只能赶上学塾散堂了……”
“不闹了不闹了！快走……”
即使是在打闹，也完全可以看出，这对主仆关系亲昵，只是在做寻常的玩笑捉弄罢了。
很快，这二人默契地结束了玩闹，直奔目的地而去。
道旁的路人们见这么一对有意思的主仆，都是微笑着看看罢了，并不见怪。
主人没架子，仆人倒是有胆子和自家主子这么没大没小地闹，关键是那公子也毫不嗔怪，好似早已习惯了这种奇妙的相处，真是和气的一家子啊！
想这地方虽说偏僻了些，不是什么富庶奢华的所在，不过，此处民风淳朴，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也许一辈子都不用经历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是平静地享受舒适温暖的生活和美景即可。
因此，出现像今日这两个主仆一般让人觉得有趣的人或事，倒是丝毫不稀奇。
不过，这两人瞧着却是面生。
怎么之前没见过有这么一个富裕人家的公子呢？
这里的大户也只有那么几家呀……咦，对了，方才那公子好像叫了那个仆役的名字？姓什么来着？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了，没什么重要的，兴许是以前不怎么爱出门的公子呢……
于是人们都是略略进行了一番闲适的思索后，便将这一件小事搁置于脑后，转而各自去忙自家当下的事了，顶多是在心里稍稍感慨一下，虽然没有看得特别清楚，不过，那公子和仆役似乎都挺俊俏的啊，身形不高大，连声音，也比寻常男子柔细呢……
……
那片刻也不敢耽搁，只知道赶路的主仆二人，倒是不会关心这些路人在想什么。
他们脚下生风，几乎使出了平生气力，终于在离学塾散堂还有约摸半个时辰的宽裕之时，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学塾外的草地上。
“怎么样小姐？我说了咱们肯定能赶上不是？而且啊，多亏了本丫头的脚力强，一路给你护法开道，要不呀……嘿嘿，你想怎么奖励我？”
眼见这小丫头眉眼带笑，分明知道自己的心思，还故意在这里调笑，花家小姐便也学着自家丫鬟的样子，附到后者的耳边悄声回击：
“你还好意思往你脸上贴金？分明是我一路扯着你跑，还好意思说为我护法开道？不过，看在你一路和我配合得这么好的份上，本小姐就愉快地答应了，要是事情能办成，回去就赏你一顿红豆酥怎么样？”
小丫头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家小姐现在绝对是心情大好，只等着接下来的大事，便也不再浪费时间，笑着点头表示成交，就和小姐恢复了之前的男子模样，一主一仆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装作不经意的闲懒之态，目标明确地，向学塾的窗边走去。
“‘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所谓‘无名之朴’，人心善恶，究竟所从何来？你们对这句话，都有何作解啊？”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持卷而立，冲着满堂后辈沉缓而严肃地提问，不容轻亵的学堂全貌尽收眼中。
等主仆二人出现在窗边的同时，学堂里便有几个不安分的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有的年纪尚小，也不乏已是及冠之年的书生，各个面上不耐，完全不在意自己所处的学堂情形，只顾朝着花小姐和丫头这边打量。
“求知之时最为重要的便是一心向学，似汝等这种在堂上东张西望心神不定，是断然近不得圣人之道的！吾便把方才之问作今日课业，谁解得出来，方可散堂，若解不出来，今日便不必回去了！就在这学堂之中，好好修修心性，多领悟道理才是正途！”
此言一出，学堂里气氛陡转，不论是方才那些被窗外来人吸引了注意力的，还是原本在敷衍了事作思索貌，实则在专心致志地考虑午饭用何种点心的，即使是那些并未走神的学子，也为自己今日是否可以安然离堂而感到压力倍增，都赶忙调用平生学识，急切地思考起来。
“真不愧是老爷的恩师，好厉害的手段，你看，他们这下可都开始用心了呢。”
窗外的丫鬟小声地对着自家小姐提醒着，示意后者抓紧机会，看看有没有……
“欲者，乃人之天性，夫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实话论之，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好德胜于好色呢？倘若真能好德，世间恶事早都不复存在，又何至于令人慨叹欲望之恶呢？如此看来，欲不可强除，世间也从未有过谁人能真正无欲无求，好德胜于好色，或是好财，好利，好名，好义，无论什么，皆可谓之欲，有人则有欲，正如有善方有恶，阴阳相生，互为因果，并无长短高低之分，是以‘无名之朴’，乃调和之道，若能将协而至，则人自有欲，善自有恶，人无受欲之所控，善不被恶之所欺，如此，人心常安矣。”
只见一个身穿杏色长衫的斯文秀才自座处起身而立，仪表堂堂，大方谦逊，谈吐有礼，温文尔雅，直接将自己的胸中见解以温和平静的语气当堂说出，直听得那老先生点头频频，面色稍霁。
“闫兄此言差矣。”
还未及众人从方才那秀才的一番论见中回过神来，便听另一处座上响起一个坚定沉稳的声音来。
在看到先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他发言后，这个一身粗布麻衣，但干净利落的年轻男子起身拱了拱手，毫不迟疑地开口：
“阴阳可调，然善恶岂可同此一论？大道至简，但唯集百家之长得成。我闻《尚书·泰誓》有言：‘树德务滋，除恶务本’，若是对于恶者，连与之较斗的勇气都没有，甚至还要说什么与善互生，善恶调和，那天下何日可得清平，人心又何时见得安然？唯有视恶如魔，以恶为耻，才能践行天道恪守本心，良知若在，何愁欲望难压？品性若坚，何惧恶念难平？是故‘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亦将无欲。’乃人之良善天性使然，亦是上天之理苍生之念，阴诡邪恶妖媚魔惑，怎可与大道天性相提并论？有除恶之心，顺遂天道，方为朴。”
“那按姜兄的意思，爱慕美色便也是十恶不赦，不顺遂天道的罪孽了？”
“美色无罪，然闫兄若是执意以美色为毕生之追求，那便是逆天的罪孽了。”
“人之欲念自生而发，自性而起，何来逆天之说？”
“欲壑难填，若欲无罪，人为何会因此而痛苦？”
……
看着这二人互不相让的论道之状，堂中学子也是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地逐渐闹腾起来，而老先生听得也是笑容满面，一串胡子激动得微微发抖，完全沉浸在了得意门生的辩论之中。
“怎么样啊？”
窗外，两个一直在静静关注着里面情形的女子也没有闲着，那丫鬟笑眯眯地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盯住了小姐，似乎想从对方的神色中，窥探出一丝芳心萌动来：
“你……相中了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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