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主事、阁主。”议事的地方在言策堂，偌大的厅堂，此时算上乐玖只才三人，显得空荡荡的，让人有种大声说话都会传来回音的错觉。
乐玖掌心渗出一层薄汗，放到身侧握成了拳，好在面上如常，看不出心中波澜。
“乐卫令，我就长话短说了，”早门内盛传叶落秋与人不喜寒暄，今日一见，诚是如此，“语棠近几日去参黎城办些差事，要从咱们司里选个身手好的卫令，相随前去，思来想去，你最为合适，具体去哪儿，做些什么，随后会遣人告知你。”参黎城是大邺都城，繁华昌明，一般到那里都是些官宦事，一个倒霉就进了深牢大狱。
“属下领命。”本来见着凤语棠与叶落秋小声说着什么，乐玖还以为是除夕之事暴露了，没想到虚惊一场，徒留一身冷汗。
“语棠，可有什么话要嘱咐吗？”叶落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从来不喜外人插手本司大小事宜，这一问不过是客套一下。
凤语棠也不拂他面子，拱手道：“兄长思虑周全，小弟谢过。”
叶落秋很是受用，“唉，说这话就见外了不是。”随即换了副面孔，对着乐玖冷道：“方才说的，可都听清了？”
乐玖躬身，“属下谨记。”
叶落秋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无事了，退下吧。”
乐玖刚走出去不远，叶落秋也离开了，脚步匆匆，像是去赶什么场子。反倒是后出来的那位风轻云淡，还冲着乐玖笑了笑。
出发的日子定在正月二十三。
路过皓悦轩，凤语棠买了好多点心，嘴上说这这家店面虽小，却是汵州独一份的美味，自己却是一块没吃，一股脑儿全丢给了乐玖。
待行到客栈，天色恰好微暗。
白日里天上乌云沉得像追了巨石，到了晚上见不到一点星光，夜里风大，客栈里的烛台用了多年，未曾换过，强撑着托着蜡烛，烛边也未设灯罩，风从窗子缝隙溜进来，怕冷一般，一股脑儿冲向那簇烛火，惊得后者一跳，光亮摇曳，似是受着凌迟。
终是一道暗影俯过来，给了痛快。
乐玖一向睡得浅，夜半时分，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戳破窗纸的微小动静，像是夏夜里迷途的小虫撞在上面，乐玖用被子掩上口鼻，尽可能地屏住呼吸。
“吱嘎”一声，推门而入，一人缓步行至床前，就在剑刺向乐玖之际，后者抽出枕下匕首，先一步割破了对方的喉咙，四下只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声响。
迸溅出的血液，落在浅色的被褥上，渲染出一朵妖冶红花。
那日叶落秋将乐玖叫到言策堂之后，匆匆离去，原以为同往日一般去了城中花柳寻色，没想到，乐玖刚走到自己院落，推开房门，便被人用沾满迷药的帕子迷晕了。
凭乐玖的机警与身手，即使迷药沾了口鼻，她也有办法在自己晕倒之前将来人收拾妥当。
可就在动手的前一刻，乐玖突然想知道这群人在玩什么把戏，以及幕后之人是谁，顺势吸了一大口迷药，草草挣扎几下，昏死过去。
再睁眼时，便是身处在一方昏暗房间，窗户的缝隙钻出一丝阳光，将屋内烟气映出一道狭窄的光柱。
乐玖的手脚被绑住，整个人被固定在柱子前，绑的像个粽子。
待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在抬头的瞬间对上了一双眼，那双眼生得狭长，眼尾上翘，里面藏匿着算计，只是下半张脸蒙的严实，周身也是一派玄色，显然不想让乐玖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乐玖张了张嘴，被吸进来的烟尘惹得一阵咳嗽，待缓过来些，才道：“有水吗？”
那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细眼一眯，将乐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遍，“来这不求饶，张口第一句便是提要求，你还是头一个。”
言毕两指一挥，身后的人便端了水，递到乐玖嘴边。
“来谈事，不该这般吧，”乐玖初生牛犊，全然不见一丝怯色，见玄衣人不动作，乐玖也不再绕弯子，看了看身上捆得杂乱的绳子，道：“叶主事，不若先将属下松绑。”
叶落秋的眼睛弯了弯，将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随手搭在椅肩上，又给身边人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给乐玖松绑，“和聪明人聊天，总是不令人开心。”
乐玖不见外的彻了把椅子坐下，“过誉了。”
叶落秋也不问乐玖是如何知晓自己身份的，径直聊起了正题，“你与语棠关系不错？”
乐玖淡道：“不算相熟。”
叶落秋“哼”了一声，“可我怎么听说当初你进焰笙门还是由他带进来的，怎么，不念旧情？”
乐玖不卑不亢，“机缘阁本就负责为门中挑选新晋门生，若真是人人都念着旧情，焰笙门恐怕早成为机缘阁主的天下了。”
乐玖一句话正戳叶落秋逆鳞，尽管表面维持着原有的样子，可眸色却明显冷了几分。
叶落秋也不周旋，当即挑明，“听闻除夕元宵，你二人亦是一处欢度。”
“说起来也算是巧合，只是……”乐玖一笑，“派去盯梢的人，难道没告诉主事，我二人客气疏远，全然没有好友样子？”
叶落秋瞥了眼身旁的人，那人不知是心虚还是如何，脸色蓦的白了两分，更加辨不清乐玖言语真假。
只听乐玖又道：“想来属下一介卫令，路上遇见门中阁主，总归不可转身便逃，总归不成样子。”
“照你这么说，你与凤语棠并无关系？”叶落秋面色沉郁，将杯盏狠狠摔在桌上，顿时碎裂开来，“你真当会听你信口雌黄吗？！”
“信不信全凭主事，只是属下问心无愧，”乐玖态度依旧如前，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叶落秋身边那人，笑道：“可属下依旧规劝主事，不要太过信任身边人。”
“除夕当夜，潜入我书房的人是你。”叶落秋笃定道。
“确实是我。”乐玖如实道。
叶落秋显然没想到乐玖认得如此痛快，随即又听乐玖道：“属下听闻主事书房有一奇玩，可于暗室之内显现出一副美人图，属下心向神往，便借除夕之日，意欲一睹风貌。”
这还是乐玖自赌坊得的消息，不承想今日排上用场。
见叶落秋迟疑，乐玖也不再开口，以免再惹猜忌。
过了许久，凤语棠才重新开了口，“我还听闻，凤语棠曾邀你入机缘阁？”
“……”这种消息，凤语棠不说，没人知晓，真是摆了好大一出戏，这样一来，乐玖两边不是人。
“确有此事，不过……”乐玖轻笑了声，“我还是更看好主事您，凤阁主年纪轻轻，纵使有些本事，也难成气候，正因如此，当初属下才会投靠在您这边。”
一句话将叶落秋的心思熨平了大半，“站个队就算是表忠心了？我叶落秋的敲门砖未免太便宜了些！”
乐玖敲着椅子把手，道：“不知主事此言何意？”
叶落秋倾身向前，将乐玖禁锢在椅子里，仔细打量着乐玖，像一只时刻准备撕破对方喉咙的野兽，野兽露出獠牙，寒声道：“你知道凤语棠最讨厌什么吗？”
乐玖直视叶落秋带着攻击性的双眼，毫无半点儿惧色，“洗耳恭听。”
叶落秋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威胁，嘴角带着诡异的弧度，“他最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动他的人。”
乐玖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所以，我该做些什么？”
叶落秋起了身，“带她去地牢。”
繁芳苑上歌舞升平，几层之下的地底，却是叶落秋所设的羁押之所，这里有得罪他的人，阻碍他的人，暴力与血腥在此处汇集，恍若人间炼狱。
“最里间，问出主事要的答案。”
带乐玖来的是叶落秋的心腹，只递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叶落秋想知道的关于凤语棠的事。
而最里间关押的，毫无疑问是凤语棠的人。
“我记得你。”那人被锁在架子上，浑身上下除却鞭痕，便是烙铁印出的焦肉，狰狞极了。
乐玖看也没看纸上内容，转手放到火盆上燃了。
见乐玖没说话，那人又继续道：“是叶落秋让你来的。”
乐玖淡道：“表忠心。”
那人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只是不过刚有笑意，就牵动了伤口，咳出了一口血。
那人用下巴指了指火盆，“你就是这样表忠心的？”
“你不会说的，”乐玖笃定道：“你这样的出去，即便方刚出手，你也决计是活不下了。”
方刚乃万物司主事，人称“新邺华佗”，虽不可活死人肉白骨，但他救不了的人，这世间没人救的活。
乐玖目光在兵器架上逡巡，最终落在了一枚长钉上，“我要做的不过是让你死的难看些罢了。”
这人不过强吊着一口气，想来到此许多时日，叶落秋已然将各种办法试过一遍，依旧没能套出消息，这时候让乐玖来，自然不指望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可叶落秋也说了，凤语棠最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人，乐玖手上沾上了眼前这人的血，不管过往如何，只待消息一放，便等同宣布与凤语棠割裂，这就是叶落秋要的投名状。
乐玖出来时，正拿帕子细细擦着手，身上的血腥味重的像是在血海里泡了半月。
脸上一如既往的淡漠，只是在丢弃帕子时，漫上了几分嫌恶。
“问出来了？”守在门口的人见乐玖出来，问道。
乐玖毫不在意道：“死了。”
那人不知叶落秋心思，惊道：“死了？”
乐玖像是唠着家常，云淡风轻，“皮太硬，命太薄，不过问了两句，便撑不住了。”
乐玖此行最大的任务，便是择机杀了凤语棠。
眼前这刺客身手恍若进门一两年的小崽子，看来是叶落秋放过水了，同时也是在提醒乐玖，任务开始了。
乐玖匆忙赶到隔壁房间，一进门就撞上了推门出来的凤语棠，乐玖往屋内一瞟，一地血腥。
二人刚到客栈院子，就冲出来一大批人，多年前的场景与今时重合，这些人的身手各异，却寻有章法，像极了四年前。
刀鸣剑唳，血腥味儿伴之弥漫开来。
“你先走。”凤语棠的声音穿过金属摩擦声，冲进乐玖耳朵，顺着望过去，有那么一阵恍惚，眼前这人，语气神情都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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