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多年来，都是自我封锁，多少辛酸苦闷都只有自己独自面对，如今得以一诉衷肠，其中快意，恐怕只有对面的人才能感同身受。一时之间，两人都觉得酣畅淋漓。
石天巳这时忽然想起一件旧事，他问道：“式溪，我记得你当年说，加入玄天司是为了查一个前辈含冤一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后来查明了吗？”
周行闻言，面色便有些怏怏：“那是我师叔。当年在玄天司夏官任大司马，统领七政军。”
“当年七政军的大司马，可是燕千峰燕帅？当年威震四方，被称为玄天战神的哪位？”石天巳肃然起敬。
“你既然知道他，也应该知道他的下场。”周行神色黯然。
石天巳回忆当年旧事：“我记得当年传闻说他勾结魔修，意图反叛。最后是……畏罪自杀了？怎么，他竟然是冤枉的？”
周行犹自愤愤地道：“我师叔风光霁月，其心昭昭可鉴天地。我当年就不相信他会是这种人。可当年我人微言轻，谁信我呢？我只能投入秋官，借机查证，可惜的是，最后查出来也晚了。
“怎么？”
“当年妖修与魔罗道联手，意图颠覆三界。他们自然要先处理掉玄天司的诸位掌事。而这六官掌事，首当其冲的，就是手握重兵的夏官司马，”周行说到这里，勾了勾嘴角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凄惨，“可惜我查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叛逆者已经起事，天地四时六位掌事一个都没保住，玄天司失了先机，搞得七损八伤。等到尘埃落定，早已改换天地，那时间，冤情虽然洗雪，又有谁在意呢？”
石天巳见他难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至少，燕大帅在天之灵，也是可以告慰的。”
周行摇摇头，自嘲地笑笑：“告慰啥，他要是见到这些年来玄天司的窝囊样，只怕也是要气死的。妖修、魔罗道，一个都没管住，自己人窝里斗不说，还出了不少叛徒。”
石天巳不由关心起他这些年的经历，便问：“那这些年，你都在玄天司中任职吗？”
“我嘛？”周行叹口气，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他虽然和石天巳过命的交情，到底是职责在身，说话留了几分，当下含含糊糊道，“就我这修为，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用得上我，我便跑跑腿，用不上我，我也乐得轻松。”
石天巳不疑有他，主要也是相信他如今这修为不可能是什么重要的大人物，也料到他多年逢迎必然不易。石天巳心中千般疼惜，万般怜爱到嘴边却只化成一句干巴巴的：“这些年，苦了你了。”
这本是平平无奇一句话，怎料听在周行耳里，却像是打开了什么隐秘的阀门，惹得这多年来被压得死死的委屈突然造了反，争先恐后从心底里涌上来，眼眶也跟着没来由地一热。让他险些没把持住，赶忙假装看风景，转过头深呼吸两口，才把这莫名的情绪压下去了。
两人一路穿林过涧，行至秦州，远远望到一个城郭。本待要绕行，却突然听小天欢呼道：“爹爹，父亲，有城郭嘞！可以吃饭饭咯！”
两个不靠谱的爹才想起来，这一路还有第三人。他们聊得忘乎所以，哪里记得背上还有个孩子，自然更不记得还要吃饭。毕竟以他们的修为，一两日不吃饭也是不打紧的，此时小天叫起来，他们才回过神来，相视一笑，向那城中走去。
及至城门口，那守将便拦住三人，要查验过所文书。
石天巳正待要使个迷魂术混将过去。这边周行已经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趁着那守卫低头查验，悄悄给石天巳递个眼色，叫他往上看去。石天巳抬头一看，心中暗道一声好险，面上只不动声色。
守将查验无误，奉还文书，这才将三人放入城中。
三人一面走，周行就顺势将过所文书递给石天巳，嘱他收好，一面又从怀中掏出来几个竹制的符节，一并递给石天巳，叮嘱道：“大哥，这些你也都收着吧，都是异界的符节。如今人、妖、魔、玄天司四足鼎立，各自的势力范围内，都有着自己的规章。咱们拿着他们发放的过所、符节，越度关津也要方便许多。”
石天巳接过几样东西，低头仔细看去。这人境所用的文书唤作过所，是在纸上书写着持节者的名字籍贯、以及同行几人、来自何处、去往何处、携带几多物品、几多牲口。
而那三个异界符节，却是竹简所制，上面也没有写什么字句，只隐隐透着术法加持。
石天巳把这几件东西收好，也是感慨，当年玄天司势大，那时走哪里只用带着向玄天司申领的符节就好，哪里需要揣这么多的竹简，就是到了人境，那凡夫俗子谁能拦得住修士大能呢？
谁知道如今有修士掌管了人境朝廷，处处都设下限制。初时是那传送阵被封，如今这城门口门洞之上，居然画着个极为凶残的阵法，一旦有修行者妄图用法术强行闯关，只怕就要被当场格杀。
当然，石天巳自信以自己的修为必然能在这阵法下护周行父子周全，只是触动阵法，多少也要惹来麻烦，因此也是暗自赞许周行事先准备妥当，三人方能顺利过关。
两人携手往前走着，谁也没想起来刚刚验看过所的时候，把孩子放地上了。如今看他二人走得飞快，小天迈着小短腿一路狂追，怎奈他整个人连脑袋上的小揪揪都算上，还是没有大人腿长，眼见要被他们甩下，急得快哭出来。
那二人聊得浑然忘我，哪里想得起来自己还带着个孩子，直到听到小天带着哭腔叫他们，这二人才如梦初醒，回头一看，小天已经被落得老远。他人小腿短，此刻正牟足了劲撒丫子向他们追过来，头上全是急出来的汗，被他小手一抹，脸顿时就花了，活像一只被狗撵的小花猫。
他俩都是又心疼又好笑。周行往回走了两步，把小天抱起来。小家伙犹是惊魂未定，紧紧拽住周行的领子，生怕一松手爹爹就不见了。周行从石天巳手中接过帕子一边给他擦擦小脸，一边哄他，不过三两句话就把这孩子逗得喜笑颜开了。
当下两个大人一合计，他们这日行千里自不在话下，孩子却不一定顶得住这一路风餐露宿。为了避免把小天累坏了，当晚他们在秦州城里找个了客栈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晚饭过后，石天巳脱去外衣，那过所文书却不慎掉了下来，小天一眼见到，屁颠屁颠跑过来拾起递给石天巳。
石天巳随口问他：“可认得字？”
小天骄傲地一昂头说：“认得呢！”那是为了记账，专门缠着爹爹学的。
于是石天巳把过所文书打开，问小天：“这里面的字可认得？”
小天接过来放在凳子上，指着里面的几个数字念：“三人…一个…”
石天巳失笑，这哪里算认得。他把小天抱在怀里，一个字一个教他念：“兹有蜀中人士石天巳、周行，携幼童石初程共三人，自益州前往……”
小天疑惑地挠挠头，石……初程？莫不是自己？
石天巳转头问自进门就赖在床上不肯挪窝的周行：“怎么不叫周初程？”
周行不解释，只笑着说：“我看姓石挺好。”此刻他终于肯挪动他那金尊玉贵的屁股了，只见他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子边摸摸小天的头说：“小天，以后你就有大名了，叫石初程，记住了吗？”
小初程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石天巳心中却感动，他懂周行的心意。他幼失怙恃，也并无亲友，后来山中避世，旧故零落。这世间除出周行还真就无牵无挂，如今认了这个儿子，可以说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从此真个拿初程当自己亲生的孩子来教养。
翌日，他们结算店钱，又在城中逛了一逛，只见百业凋零，城中百姓个个面黄肌瘦，和蜀中景象却是两样，也知连年战乱，苍生不易。
这次初程学乖了，扒在周行肩头，怎么也不肯下地走路。周行也一味纵容他。那之后更是养成了坏习惯，能背着就要背着，能抱着就要抱着，石爹爹费老大劲才给纠正过来，这却是后话。
他二人带着孩子信步而行，只在城中随意逛逛，却越逛越是心惊。只见这城中街头，许多地方都有着克制修行者的符咒。那咒术下面带着传送阵法，只要有修行者施法，便会触动符咒，将其传送走，却不知另一头通着哪里。
石天巳道：“想不到如今这人境竟对修行者忌讳如此。我记得当年，鲜有修士在人境行走，妖魔有那玄元律管着，也不敢来人境捣乱。想是如今没有玄天司镇着，这些修行者都到人境来肆意妄为了？”
“那可不，尽来人境霍霍了。这几百年，凡人自己打仗就死了不少，加上天灾人祸，死了不知凡几。许多妖魔趁乱摸鱼，跑到人境摄魂的，看到漂亮的掳走的，拿人炼炉鼎的，多了去了。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死这许多，谁看在眼里呢？就是看见了，都推给凡人自己的战乱。想是那罗延他们想要整顿乱象，方才设下这许多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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