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巳自那日晚间和周行闲话当年，不由又念及当年莽苍山被围剿，多少生死兄弟舍命护卫，之后天地巨变，又有多少旧故命丧黄泉，心中难免悲怆，神色也难掩哀戚。
周行见他思及旧友，心中不忍，只好温言安慰。
“我自知人死不能复生，只是当年混战，他们为护我而死，我却连他们尸首都不能收殓，实在是愧对兄弟。”石天巳沉痛说道。
“当年莽苍一役之后，是我带人打扫战场。诸位兄弟，我也都一一安葬了，”周行把手按在他肩膀上，沉声道，“要说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他们更多。大哥，你不用太自责。”
不想石天巳闻言却问：“如此，你知道他们的坟茔在何处？”
周行点头：“那是自然。”
石天巳不由面露喜色，他说：“我正愁无处祭拜亡魂，如此甚好，你把那地点详细告诉我，我择日便去祭奠他们。”
周行一听就要劝阻：“大哥，那莽苍山如今已经陷在魔境当中了，此去千难万险。依我看，只要有心，哪里不能祭奠，何苦让自己身陷险境呢？”
“他们当年不远千里投奔我而来，又因我丧命。我如今能为他们做的，不过是在坟前上一柱清香而已，这都要畏首畏尾，那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呢？”石天巳不为所动。
周行见无法劝阻，只好表示只有自己才知道坟茔位置，死皮赖脸非要跟着。
两人达成共识，收拾好随身包裹，打包了小崽子，当天就出发。
按说，以传送阵分布之广，天下再大，哪里不是他们一日之间能到的。只可惜如今天下四分，玄天司、万妖国、魔罗道、人境各自为政，传送阵只能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来去，行动大大受限。
这二人身在人境，那莽苍山如今却陷在魔境，而魔境四周又被玄天司包围。这一路可谓山长水远。
三人自锦官城外的小院出来，一个背着小崽子，一个拿着包，包里都是小崽子的鸡零狗碎。这二人脚程快，半日里就到了离家最近的培风山传送阵。却不想如今大隋新建，把这北周的江山统统收归囊中之后居然把这传送阵封掉了。
石天巳不知如今下界情况，见此情景，不禁疑惑，转头问周行：“这是什么情况？玄天司封的吗？”
如今各处形势，周行自是一清二楚，他便跟石天巳解释：“如今有一波修士，混进了人间的朝堂，想是他们控制了传送阵。如今人境的传送阵，怕是都不能用了。”
石天巳有点诧异，他的认知还停留在三百年前，天下生灵统归玄天司管辖的时间。他不解地问：“修士干涉人境，这不是犯了玄元律中‘不得干涉人间因果’的条例吗？更何况以修士之能去干涉朝政，不更是大忌吗？”
周行叹了口气，说到：“谁说不是呢？这拨人当年就是玄天司的，生了异心，早些年叛逃出来，如今早把持着人境朝廷。之前百年混战，想是也扶持过别的王朝，都是短命的王权。大抵是觉得凡人不中用，如今这一个隋国，倒是他们完全控制的。那朝中许多官员，其实都是修士化身。这杨隋，说是凡人国度，还不如说是修士立国。”
石天巳愕然问道：“他们如此乱来，玄天司竟然不管吗？”
周行闻言不禁苦笑，他摆摆手，解释道：“哪里管得过来，如今的玄天司实力大不如前，想当年，玄天司六官主事，哪个不是不周山内门弟子？论修为、论品行都是拔尖的。现如今不周山倾，哪里还有什么不周弟子，都是普通散修滥竽充数而已。现如今，这六官中能做事情的，也不过只有统着七政军的夏官，统着四隅堂的秋官……”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春官教着几个后辈弟子。其他的基本上都是摆设了，除了捣乱什么也干不了。这样的玄天司，顶个什么用？”
石天巳听罢也不由感慨：“时事异也，想不到当年威震天下的玄天司也会落得如此地步。”
石天巳这边还在兴叹，周行已经从怀里掏出一个一尺来长的小卷轴慢慢展开来。石天巳朝那卷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竟是个空白卷轴。
只见周行把卷轴又展开了些，然后他一只手拎着卷轴天杆处，另一只手当空画了个复杂的形状，那空白的画心竟次第出现了山川与湖泊，赫然是一副极为详尽的地图。
周行指着地图给石天巳解说：“这里到这里一路都在人境，看来我们要走着去了，”他手指往前，“到这里虽然也是在人境，不过这个城池其实是万妖国的地界，里面的住着的大多是妖修。我们到这里就可以用传送阵了。”
石天巳点点头，说：“走吧。”
两人一路向东，石天巳原是打算驾云，怎奈如今周行修为低微，哪里还能驾云御物？要说让石天巳驮着他父子驾云也是难办。原来石天巳驾云之术虽妙，也有诸多限制，他自己飞还好，要是背上个人，也不比那毛猴蹦得高多少，再者驾云短途虽快，却也不耐长途。
当下只好和周行一路顺着蜀道前行，行至剑阁，却发现那剑阁蜀道已经被隋帝使人毁去，天梯石栈相互勾连处尽皆斩断。如此，还真应了后世那位著名骚客的一句诗“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周行见状摇摇头，叹息道：“好好的蜀道毁去，又耗民力去另修一条大道，那罗延此番造孽，只苦了蜀中百姓。”
“那罗延是何人？”石天巳问道。
“就是当年带头叛出玄天司的修士，也不知道如今在这朝堂上隐身，化了什么名。”周行答道，提到当年的叛徒他语气依然淡淡，似乎早已没了怨怼。
石天巳不知就里，自然不会深究，他看了看面前断绝的剑阁道，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那罗延看来是个乾纲独断的人呐，为了控制修行者，先是封锁了所有的传送阵，如今又毁掉了这剑阁道，莫不是怕蜀人恃险自守？”
周行轻笑一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他实属多虑了，蜀地绝非坐守之地，自古以来想要偏安蜀地的，哪一个真的守得住的。以为有天险便可以安枕无忧，那是阿斗之流的想法，不管是从这栈道打进去的，还是从长江逆流而上伐蜀的，史不绝书，你看哪一个守住了。”
石天巳侧头看他：“这么说来，这天险反而无用了。”
周行哂道：“只怕反而有害，这剑阁与瞿塘之险，便是连咱们小天都知道的，来攻打的人难道不知道吗？他们既然来了，便必定是抱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态，而守卫的人反而想要凭借天险高枕无忧，这两者的心态高下立现。”
石天巳好似又见到当年周行做他膀臂时，那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的样子，他忍不住引周行多说两句：“那照你说，蜀地竟是守不住的。”
“坐守自然不行，蜀地之所以容易亡，皆是因为这些蜀主将天险作为唯一的防线，都躲在防线后，这一防线一旦破了，蜀地守军从心底里就崩溃了，哪里还能再战。”周行一语道破个中根由。
“如此，该当如何呢？”石天巳有点贪婪地看着他那举重若轻的姿态。
周行胸中自有沟壑，面上反而轻描淡写，只听他说道：“打出去呗。这天险光靠守是守不住的，反而以此为据点往外打倒可打出一片天地。比如从咱们脚下这剑阁出去，就奔着南郑去，一旦拿下，后面的长安、秦州、陇西都是囊中之物。另一边从长江出发，直攻江陵，身后有巫山作为屏障，顺流直下，整个吴楚地区都不在话下。即便是打不动退回来，凭借这两道天险也可保全全境。如此以战为守，以守为战，当保万无一失。”
“如此看来，那罗延毁掉栈道重修平路，也算是多此一举了。”石天巳咂摸了一下，只觉这一番真知灼见颇有昔时武侯隆中对的风采，心中便忍不住击节称赏，他当年欣赏周行的才能那是想要为己所用，多少带点功利，如今淡了那心思，对周行反倒是一种单纯的钦佩赞叹。
周行一声叹息，接着道：“做皇帝的总有自己的担心，巴蜀之地沃野千里、地饶丰富，粮食、丹砂、铜铁都管够，西边的邛笮还盛产牛马，确实好做个争天下的大后方。秦国当年也是先吞并了蜀国，以巴蜀之资横扫六合；后来的高祖做汉王，坐拥巴蜀，其后东出三秦，最终得了天下。也难怪那罗延有此防备。”
石天巳只觉此话大有见地，忍不住连连点头，他附和道：“蜀地切近秦陇，又是吴楚的咽喉，确实不能掉以轻心。”
话说回来，这蜀道中断，能拦得住凡人百姓，又哪里拦得住他二人。只见他们走壁攀缘如同探囊取物，说说笑笑便跨过剑阁，脚下生风直奔着秦州去了。
这两人多年来，都是自我封锁，多少辛酸苦闷都只有自己独自面对，如今得以一诉衷肠，其中快意，恐怕只有对面的人才能感同身受。一时之间，两人都觉得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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