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什么好说的，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你多行不义，应有此劫。你逃走之后，只希望你改邪归正，之前的买卖，不要再做了。”周行好言劝慰。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石天巳死死盯着他，神色惨然。
“要说遗言吗，我入职玄天司，本来是想要查明一位前辈含冤之事，可惜现在刚有一点苗头，就不能继续了。阴曹相见，只好当面跟他解释道歉了，”周行再度闭上眼睛坦然赴死，“动手吧。”
此事也说来话长，当年周行的师叔燕千峰，隶属玄天司夏官，时任大司马，统领七政军数百年，被誉为玄天战神。本是玄天司中流砥柱，不想一时风云骤起，宵小之辈横出，把个风光霁月的大英雄害得身败名裂，含冤莫白而死。世人不明真相，谈之无不唾弃。
周行当年刚刚下山，曾经跟随师叔左右，由其亲自教导战法策略，深得战神真传。见此覆盆之冤，自然愤恨难平，为查明真相投在秋官门下，至于后来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查出震惊三界的大秘密且不提它。
只说现在，周行只求以自己一死全兄弟之义，职守之忠，于是闭目待死。
可是他等了良久，却不见石天巳动手，纳闷之下睁开眼睛，却见石天巳早已把刀放下正看着他，目光中夹杂着痛苦、伤心、不舍等种种复杂而又难言的情绪，唯独已经没有了愤怒与恨意。周行猝不及防与这浓重的情绪一撞，一时竟愣在当地。
石天巳见他睁眼，收回目光，他一撩衣袍，长刀一挥，将那衣服斩去一角——竟是割袍断义之举。
周行见他如此，心中又是一痛。
石天巳收刀入鞘背过身不再看他，说道：“你走吧。兄弟一场，我不会杀你。从今天开始，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说罢就要驾云离去。
周行见他要走，心知自己身份暴露，已不能再跟在他身边伺机行动了，如果给他走脱，自己却好端端站在一边干看着，却是有违他的职守本分。
于是并指向前，将灵力凝为飞剑，直指石天巳面门，说道：“我职责所在，你要走先杀了我，不然我只能抓你归案。”
“你不是那样绝情的人，你要是能狠得下心，早就动手了。”石天巳目光沉沉地看着周行。
石天巳何等精明的人，冷静下来，自然看出周行有一死全谊的打算，也知自己其实并没有看错人。
周行修为高深，方圆百里都在他识海笼罩范围内。此时他已经知道有人靠近山巅，心知是秋官僚属，眼看时间紧迫，周行心中大急，他不忍石天巳殒命，又不能背弃职守，想着只要石天巳杀了自己，哪怕打伤自己再逃走，自己也可交代，只催着石天巳动手。
“你狠不下心，难道我就忍心对你下手吗？”石天巳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深深地看着周行。
石天巳修为也不低，加上莽苍山本就是他地盘，四周早就布下他的神识。自然也知道秋官僚属已经靠近。
他看着周行，心中略有宽慰，说道：“我没有看错你，你待我也是有真心的。你亲手抓了我吧，领个头功，回去给你的上峰交差。”
原来石天巳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已无回天之力，天大地大，碧落黄泉，皆是玄天司伸手可及之处，就是跑了又哪里容身？
他观今日周行的表现，显见是不知道玄天司布置。心下一盘算，就知道秋官定是怀疑周行的忠诚，与其拒捕伤了周行，害他功败垂成，不如束手就擒，成全对方。
说罢，他释然一笑，看向周行的目光透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随后将刀扔在地上，摆出引颈就戮的姿态来。
周行待要再说什么，秋官僚属已然转过山头，出现在两人面前。周行只能作罢，他暗中戒备，如果秋官僚属要下杀手，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保大哥性命无忧。随后见秋官诸人只是抓捕，并不伤人，方才放下心来，由得秋官僚属将石天巳押解回玄天司。
那之后秋官司寇根据查获的罪证，依律对石天巳下狱审判。然而不待周行去狱中探望，大变陡生，玄天司被整个掀翻，有生力量差点被损毁殆尽，不周山也从此消失在世间，成为一个古老的传说。那受玄天司的监牢自然也就被破坏，当中镇压的各色恶徒皆重获自由，有的各自散去，有的助纣为虐，只是玄天司再无力管辖了。
周行侑于职责，不得已扛起光复玄天的大旗，数百年以来竟无一日是为自己而活。石天巳却自越狱后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据他自己所说，是勘破世情，不问世事，常年只在深山闭关修炼。
那日山巅对峙，竟成生离。
如今再见，已是五个甲子开外了。
眼下二人一个屋檐下生活，对石天巳来说，竟是多年夙愿成真。
这晚月下对酌，还是第一次，两人心中没有负担，终于可以坦荡以对，反而可以好似闲谈一般说起当年的旧事。
“当年我卧底在你身边，那样欺瞒你，你还怪我吗？”周行夹起一片猪耳，一边吃着，一边小心翼翼偷眼觑他神色。
石天巳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周行各自倒了一杯，说道：“开始肯定是怨过的，后来想明白了，我当年做那些事情，本就伤天害理，罪有应得。以当年玄天司的能力，被抓也是早晚的事情，也是我命中当有此劫。不是你来卧底，也有别人。”
现如今，白云苍狗、沧海桑田，连自鸿蒙初辟就存在的玄天司都不再是过去那个玄天司了。再去计较过去也没有意义了，不如，抓紧现在，抓紧眼前的人。
“但是是你来，我也收获一个挚友，也不亏。”石天巳说罢，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行回想往昔也不由得感慨：“当年我初出茅庐，接到这样一个卧底任务，我以为这个任务最难的是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找到证据。却不知道，原来最难的，是守住自己的心。”
两人酒后一诉衷肠，都是慨叹，如此狂风骤雨过后，竟奇迹般的留存下这段金兰旧交。
石天巳笑问：“式溪，你就不怕我这次来，是找你报仇的吗？你还敢把儿子扔给我，不怕我拿你儿子出气吗？”
式溪其实才是周行本名，当年他下得山来，名不见经传，也就没有化名的必要。反而是大变之后他再回玄天司，探知玄天司中定有内鬼，专杀不周弟子，这才假托了身份在玄天司中从低做起，他既失了修为，又无师门依仗，个中辛酸，也是一言难尽。
周行大概是酒喝多了，说话不经大脑，张口就说：“那就报呗，你要杀我难道我会躲吗？你当年拿刀架我脖子上，我不也没还手吗？再说了，就算你是来报仇的，你是那种拿小孩子出气的人吗？”
说完他想了想，大概觉得这么说太轻浮，于是放下筷子，正色道：“当年的事情，虽然我职责所在，问心无愧，但也是我对你不起，我欠你一个道歉。”
他顿了一下，看着石天巳，目光真挚，接着道：“你若是心里还有气，想要报仇，只要你消气，就是一刀结果了我，我都没二话。你若是想要别的补偿，尽管开口，但凡我有的，都可以给你；但凡我可以做到的，绝不推辞。只求你心里消了气，咱们以后还能做朋友。”
石天巳听了这话心里酸酸麻麻，只觉得当年情谊并不是错付，面上却是不显，玩笑道：“那我要你拿儿子偿还，答应吗？”
周行一听，当即一笑：“这有啥呀，只要你开口，小天从今天起就是你儿子。”
石天巳见他认真，只笑问：“真舍得？”
“有啥舍不得。”周行拍拍孩子的小脑袋，让孩子管石天巳叫爹。
小天扒饭扒得正香，闻言头也不抬，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赏光叫了一声爹，也不知是叫谁。
“别说小天了，你就是要我，我也一并送你了，你可不许嫌弃。”周行大概是酒又上头了，嘴里没把门儿的，笑嘻嘻道。
说者无心，石天巳却仿佛心中一撞，去看周行时，只见皎洁的月光下他言笑晏晏，梨涡深深，仿佛有一种魔力，只一眼石天巳就再度陷了进去，从此以后，千年万年再挪不开眼。
这边周行又夹了块猪蹄吃得正高兴，却不知道石天巳胸中波涛汹涌，许久见他不答话，以为自己玩笑开得过分了，连忙找补，说：“说笑而已，不过，石大哥，小天可是真的喜欢你，对吧小天？”对着正埋头扒饭的小天说。小孩子犹自不知世事，大人所言，他一概不懂，只顾着吃，此刻听到爹爹问他这个，倒是明白。
他把脑袋从碗里支棱出来，嘴角还黏着一颗饭粒，突然福至心灵，只听他说道：“爹爹，你也留下来当我的爹爹吧。我和爹爹都舍不得你。”
石天巳忍俊不禁，便逗他：“哪有人有两个爹爹的，你叫爹爹，谁知道你叫的是哪一个爹爹呢？”言语间竟是应下了这声爹爹。
小天挠挠自己的大脑袋，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说道：“有办法了，新爹爹我叫父亲，旧爹爹还叫爹爹。”两个大人听他说得绕口又有趣，不由相视大笑。
三人又说笑一番，等小天吃饱自己回房间玩耍之后。石天巳终于没有忍住，问周行：“我记得当年你身边有一个道侣，是小天的母亲吗？”
周行闻言摇头：“早就分手了。她有她的前程，我有我的职责。既然不是同路人，又何苦执着呢，不如各走各路，彼此都留一点体面。”
“那小天的母亲呢？”
“嗐！谁知道呢？”周行说起这个，一拍大腿，忍不住大吐苦水，“一年前突然带着孩子出现，我还没回过神呢，扔给我就跑了。什么也没交代，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女人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多方打听也没有音讯。我呢，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只好把这孩子养在身边。”
此时的周行却不知道这背后之事极为复杂。当下听他如此说，石天巳悬着的心却放了下来。
两人又谈及其他，石天巳问：“我记得当年你修为如此高深，为何今日见你，修为却不及当年的万一，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行苦笑一下，含糊地说道：“大变那日，受了重创，差点就死了，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修为什么的就不指望了。这些年挣扎苦修，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维持性命而已，要回到当年的巅峰，是不可能了。倒是大哥你，多年闭关，又有精进。”
言罢，他拿眼一挑，作小媳妇状：“我自失了大半修为以来不知道多少人欺凌，如今大哥下山，我可就指着你过活了，大哥可要罩着小弟呀。”周行这话半真半假，他自修为全失，要在那妖魔间周旋，自是不易，委屈也是真的有。
石天巳虽知他是玩笑，怎奈见他作此娇羞状，心中激荡，一时豪气云干，当即拍着胸脯表示：“你放心，有我一日，自然不会有宵小之辈胆敢欺负你。”
就这样，周行和小天父子齐心，撒娇卖萌地把石天巳留了下来。周行哪里知道石天巳其实求之不得，还只道是他避世多年，旧故早已失散，也无其他牵挂，这才顺水推舟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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